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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伟:我认识的莫言

2012年11月05日 09:23  三联生活周刊 微博

  他好像是在鸿沟与鸿沟间,只能小心翼翼与所有不同类型的人相处。不能回绝任何人,似乎也不能有什么脾气,反抗不了所有的现实。而他骨子里却又是极有清高,极有自尊与不屑的,它们只能被潜藏、掩埋着,表面行为与心理行为分离。他的内心有一种强大的承受力,写到小说中,才有一种强大的畸形。

  《透明的红萝卜》

  莫言1985年成名,他的成名作是《透明的红萝卜》,它以醒目位置发表在1985年第二期的《中国作家》上。

  严格说,这个小说是被一种强力逼迫的结果。它的诞生前提是,济南军区当时的著名作家李存葆在《高山下的花环》之后,又在《昆仑》杂志发表了一部新作《山中那十九座坟茔》,当时要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开一个座谈会。在会上一片赞扬声中,独莫言唱了反调。他俏皮地说,在这部介于纪实与中篇小说的作品中,闻到了“一种连队小报油墨的芳香”。这当然就引来了众多的反驳声,李存葆当时是军艺文学系35名学员中最有成就的代表,莫言算什么呢?他当时只在地区级刊物上发表过名不见经传的小说。本来宽厚的李存葆据说当时脸上都挂不住了,他自嘲说:“看来,我还真要从ABC开始学起了。”

  这个场景是我的老友、东海舰队的崔京生告诉我的,他与莫言当时住同一个宿舍。他说,“坟茔”要开研讨会,而对这部作品的看法,其实是前一天晚上他与莫言一起讨论的结果,只因为那天瑞典电影展要放伯格曼的两部片子,他舍不得放弃看电影去了,不然,“开炮的可能就是我”。崔京生说,《透明的红萝卜》其实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来的,因为“那时候莫言什么都没有”,他要以一部作品来争一种东西。这小说,“他也就写了一周”。

出席《收获》创刊45周年纪念活动的作家:(前排左至右)莫言、王鸿生、陈村、马原、赵长天出席《收获》创刊45周年纪念活动的作家:(前排左至右)莫言、王鸿生、陈村、马原、赵长天

  命运总是离不开机遇的,比如莫言遇到了徐怀中。那是解放军艺术学院办的第一届文学系,毕业后能拿到本科文凭,由徐怀中任主任。徐怀中曾在昆明军区工作,在军队作家中有威望,是一个文学修养极高的长者。他在50年代写过《我们播种爱情》,80年代的《西线轶事》又影响深远。当时文学系一共只有35个名额,从各大军区优秀创作人才中精选。莫言本是候补对象,就因为徐怀中从他提交的两篇小说中看到了潜力,才以他顶替了原定的学员,破格录取。而《透明的红萝卜》写成后,也因为徐怀中的深爱,才亲自将它推荐给了时任《中国作家》主编的冯牧。冯牧在“二野”时就是徐怀中的上级,50年代在昆明军区任文化部长时,曾培养了包括白桦在内的一大批优秀作家,这些人很多后来都被打成了“右派”。也就是说,因为徐怀中,没有任何背景、本来无声无息的莫言才意外迈进了全军最高艺术学府;再因为徐怀中与冯牧,《透明的红萝卜》这样的小说,才能在当时得以顺利发表,并迅速获得一批有识之士的吹捧。而在此之前,军旅文学本是以《高山下的花环》、《山中那十九座坟茔》这样的作品为基石的。莫言的出现,具有强烈的颠覆性。《透明的红萝卜》中隐含的那种冷酷,在当时的军队创作中,如果不是徐怀中力挺,是根本无法被弘扬的。莫言也因此一直尊称他为“恩师”。

  《透明的红萝卜》的责任编辑是萧立军,高个儿,东北人,一个常常弯腰将自行车骑到飞快,说话办事都风风火火的同行。我后来才知道,这个中篇小说其实就源于莫言儿时随石匠打石头、铁匠打铁、偷萝卜、被侮辱的悲凉烙印。它当时在文坛形成的轰动效应,是来自它太强烈的表意能力:那个长长脖子上挑着一个大脑袋,从开头到结尾都不说句话,全身都像煤块一样泛出黑亮光泽的黑娃;以及被铁匠房的炉火映成青蓝色的铁砧上,被火光舔熟的那个金色的萝卜。那萝卜飞出去,就会划出一道漂亮的金色的弧线。在那个前卫作家刚开始意识到意象对于艺术之作用的年代里,它真构成了一种炫目甚至令人震惊的效果。在1985年,还没人能用文字,写出这样一种油画般的感觉。

  这个小说实际以五个人物为结构:黑娃是沉默的,他与嘴上有“金黄色茸毛”的菊子构成了微妙的关系,是莫言小说中其实真正有价值的、病态的性所在。菊子因此牵连着都爱恋她,为她决斗的卑微的小石匠与小铁匠;而黑娃能依靠的,则是那个也不言语的老铁匠。我至今仍认为,这是莫言写得最好的中篇小说,它好在表象与意象背后,这样一个孩子身上那种刻骨的孤独。他孑然独行,似乎压根儿就是与田野里蚂蚱、秋虫、栖居鸣唱的鸟与河滩里的鸭子相伴为生的。最后,他钻进了那片黄麻地,那里才是残酷的人类世界之外,他的避身之地。这种悲凉在牵动人心。

  这个小说其实是要通过这个孩子,写灵魂的娇嫩,这娇嫩的灵魂就如蝉蜕的幼蝉,最易被伤害。这是后来与莫言的聊天中,我才意识到的。而那个孩子,就是他自己。

  《爆炸》

  因为这篇小说,这一年夏天《人民文学》组织的青年创作研讨会就邀请了莫言,我们由此相识。80年代,按王蒙的形容,是一个人人都想拥挤到文学这条崎岖小路上的年代,那时的《人民文学》每期发行100多万册,重要性不言而喻——在《人民文学》发表一篇小说,就可提干、涨工资、入中国作协。而1985年的《人民文学》是我特别怀念的,王蒙从1983年7月上任主编后,暗暗推进了一年半,在站稳阵脚之后,从1985年起才真正开始大力扶植崭新的小说类型。我至今还大致记得王蒙在发表刘索拉的中篇小说《你别无选择》的稿签上签署的意见,他说,这是一篇令灵魂出窍,能让《人民文学》脱下代表天安门广场的、领扣扣得紧紧的中山装的小说。

  王蒙在当初已经敏感到整整一批意识上崭新的作家的出现,于是才迅速将全国各地这些已经“发出了杂沓并动人声音”的青年作家一起召集到北京,向他们敞开《人民文学》的大门。在我《人民文学》工作的十年中,激动人心的场景似乎只有这么一次。正是王蒙洞开了这扇大门,一大批创新而不被陈腐束缚,反过来要彻底清除陈腐的文学巨人才开始有了自由、放肆、目空一切地生长的土壤,文学才真正开始接踵摩肩地繁荣。那个创作班,留在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是两个画面,一是在去八达岭旅游的汽车上,两个湖南人,何立伟与徐晓鹤关于创作风格辩论得脸红耳赤,彼此毫不留情。另一个是午饭后,几个女作者并排在会议室的墙上练倒立,笑声四起。其中肯定有浑不吝的刘索拉,还有原来海军创作组的丁小琦。莫言相对是最安静的,他远远冷漠地看着这些疯癫癫的现代女子,避开在热闹的一边,只是一支接一支独自地抽着烟。仔细些,能发觉他本来粗粗的手指几乎根根翘起,拿烟的姿势有些夸张的优雅。我能感觉到他对都市生活,对时髦女性,有一种哪怕是外在的厌恶,并由此有一种冷漠的排斥。

     真正认识莫言后,能意识到他表面的谦和后那种敏感的要维护的自尊。崔京生告诉我,莫言这个笔名,一开始就包含着浓重的苍凉感。莫言说,起这个笔名,是因为在随口说话中,他吃过太多的亏,“讲真话是很难的,是要吃苦头的”。这就是《透明的红萝卜》直至后来的小说中,他的人物往往很难开口说话的原因。

  在当时的军艺,莫言、崔京生和成都军区的施放合住的宿舍也许是最干净的。别的宿舍,往往都以帐幔分隔成一个个属于自己写作的空间,似乎卧进了自己的空间,就隔绝了他人的影响。独有他们房间,光线可以一览无余。崔京生与莫言,自称是那种穿一条裤子还嫌肥、形影难离的哥儿们。崔京生告诉我,他之所以佩服莫言,不仅因为莫言读书最快最多、贪婪至极,更因为他令人惊异的领悟能力。那个年代,考量一个作家的实力,往往要看他钟情于哪一类作家。那时,在福克纳之前,莫言最喜欢的作家,是相对冷僻的德国的伦茨,伦茨的《灯船》、《面包与运动》、《德语课》及短篇小说《卖笑的人》,都对他1985年的创作腾飞起到了特别关键的作用。这其中,《德语课》其实是伦茨对自己曾被召为纳粹海军的经历的灵魂忏悔,它帮莫言找到了一种视角——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,来看人性、兽性及其间的奴性,奴性与人性、兽性的微妙关系,还有比这再深的主题吗?这孩子,便是那个如蝉蜕幼蝉般娇嫩的灵魂。

莫言,陈希米夫妇和史铁生(右) 莫言,陈希米夫妇和史铁生(右)

  但莫言洋洋洒洒的叙述方式,却并不来自伦茨,伦茨的叙述其实充满理性,莫言的叙述则完全是感性的。我以为,他的小说的结构元素其实往往是固定的:以一个孤独的娇嫩、脆弱的孩子的视角,去描述残酷;这孩子的视角本身是一种病态,以这病态故意去践踏实际对美的向往,这病态恰来自过度的自卑与自尊。因这自尊才遥望着美,才通过践踏而从心理上占有这美。在《透明红萝卜》中,黑娃与菊子,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关系,只不过他用年龄差异,故意掩盖着这种实质的关系。这样的结构,决定了他的叙述本身就是人物塑造,决定了他要依靠叙述来完成一种镜像,决定了叙述的想象能力要远重要于结构与故事能力。

  莫言因此绝不是那种在遣词造句上斤斤计较、精于在布局中流连忘返而自得其乐的作家。恰因为此,才一下子决定了他起步的高度。他的写作速度由此极快,我能想象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,任由想象力恣肆在稿纸上一气呵成的样子。叙述能力其实是衡量一个作家最根本的能力,叙述繁衍力不仅来自生活积累,来自对积累的想象力,更来自一种强大的心力。缺少强大的心力,是难以天马行空,把一段叙述洋洋洒洒到游刃有余的。他那时的最高速度是一天能写1万字,他借了一间教员宿舍,晚上在大家睡觉前夹着书本稿子出去,天亮再毫无倦意地回来,由此他是军艺那种16开500字薄薄的绿格大稿纸最多的消耗者。军艺当时的稿纸分配是有数的,他过多的消耗,只能从他的好朋友刘毅然那里去要。刘毅然当时是影像课的教师,他的作用,不仅是让战友们能多看些最棒的欧洲电影,而且他当时温馨的家是莫言这帮朋友们不时吃顿红烧肉、快乐地喝顿大酒的闹腾之地。

  从1985到1986年底,我骑着一辆凤凰牌破自行车,就这样经常跑军艺,莫言当然是最重要的追踪目标。他给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是《爆炸》,他交给我的是特别干净的稿子,每一字都写得方方正正,字体扁而几乎一致,其间几乎没有涂改。偶尔增加的句子,都会清楚地标示,一如他永远整洁的床铺。莫言写作,是不打草稿的,崔京生说,他在开笔前只在一张纸上列出顺序、交叉、拐弯抹角处,然后就开始动笔,基本一字不改。在停下思考时,除了抽烟,还会用一把已经磨得亮亮的小梳子梳理其实并不多的头发。他是极注重整洁的,但很朴素,永远是穿着衬衫的样子,天冷了就加件夹克。尽管有时也会挺直腰板,但我却总难有他穿着军服的印象,他真的不是一个军人坯子。

  《爆炸》其实是一个特别简单的构思:描写我回乡,带着妻子去做计划生育的过程,场景只从打麦场走过河道,再从河道走到卫生所。没有故事,用传统的结构要求,其叙述几乎全是“臃肿”累赘的旁枝末节繁衍。比如刺目的、到处都在反射着光线的阳光,金黄到尖锐的麦芒,天上还有飞机在不断地飞行训练。这些与小说有关系吗?它们不过共同构成着场景,而所有这些描写综合起来,又形成了一种冷酷的基调。结扎只是一个表面事件,这事件背后是支持着农事的辛劳而粗糙的妻,是年迈固执而可怜的父母。同样的故乡高密的环境,它走向了与《透明的红萝卜》相反的方向——它不再是荫庇之所,表面是一个生命被扼杀,背后则是一种活生生本与此维系着的人性的淹没。

  “父亲的手缓慢地抬起来,在肩膀上方停留了三秒钟,然后用力一挥,响亮地打在我的左腮上。父亲的手上满是棱角,沾满成熟小麦的焦香和麦秸的苦涩。六十年劳动赋予父亲的手以沉重的力量与崇高的尊严,它落到我脸上,发出重浊的声音,犹如气球爆炸。”这是这个小说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开头,它用文字叙述的慢动作,不仅动感清晰,且音响、味觉都扑面而来,它们共同组成着想象的恣肆的强大——只需一个意象繁衍,一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,就像是舒展地吐出一口长气而已。这样的叙述强力,可以迅速将草屑滚成巨大光耀着的“球状闪电”,可以迅速将绝不调和的色调发酵蒸腾为一锅缤纷黏稠的酱粥,我称它为一种“令人恐惧的发酵能力”。

  这种发酵能力之恐惧,在于它一定是越写越疯狂,就像盛夏疯长的绿色,一旦浓郁到密不透风,就会令人难以卒读。这其实是《透明的红萝卜》后,莫言小说致命的毛病,往往是前半部极佳,后半部就繁杂到令人难有耐心。这部小说所谓的“爆炸”,从父亲那一记辛酸的耳光开始,从打麦场到河滩,将父母、我与妻子,不同生存互为冲突无法调和的五味杂陈全都搅在一起,真是绝佳。但到了卫生院,从面对一个孩子的出生到人们围剿火狐狸的过程,反而因内在的交织不够而显得空洞枯燥。那个火狐狸、冲撞的红色摩托车,一个孩子的出生与另一个孩子的离去,本来是虚的却都变成了实的,后半部的冗长于是反过来掩盖了前半部的光芒。

  当然,这都是后来再读的感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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